第160章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苏辰猝然松开手, 陆慕控制不稳重心,向后坐倒在地。
眼中蒙上一层血色,执剑的手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 苏辰冷声道:“你, 你说什么....胆敢胡说一句,我现在就杀了你!”
陆慕跪在他面前, 低头沉痛道:“小少爷,我说得句句属实,小姐在得到我保你性命的允诺后,当即就挥刀自刎了....”
一道霹雳闪过,电光照亮苏辰煞白的脸。
陆慕哆嗦着手, 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钗,恭敬地双手举过头顶:“这是小姐留下的遗物, 小人替苏家的后人悄悄留存下来的....”
他虽已贵为驸马兼大将军,但在苏家人面前一直自称“小人”, 只因着苏氏的大恩和灭门时他不得已袖手旁观的歉疚。
苏辰的目光停留在银钗,那是一枚简朴却精致,钗头打造成樱花模样,镶嵌着一小颗红宝石的钗子,也是他见到母亲头上唯一的装饰。
他的手指微微蜷曲, 向前伸出, 又犹豫地停在空中, 似乎在怀疑, 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去拿母亲的遗物, 最终还是微颤着接过了银钗, 紧握在手心。
“她....她还留下什么话吗?”他仰起头,闭上眼睛。
陆慕略想了想, 摇头道:“她什么都没说。”
拳头握得更紧,银钗尖利的一头倏忽扎进手心,清晰的疼痛从手中蔓延到心间,仿佛只有这样鲜明刺骨的疼痛感才能减轻一些压在心头透不过气的窒息。
“小人虽在宁北军中效命,但吴氏父子对小人一直提防有加,这次特意派遣小人去捉拿小姐母女,也是为了考验小人,寻机拿了小人的错处。好在我提前将随从都换成了自己人,安排了死囚犯顶替你们.....小少爷请放心,朝堂上不会再捉拿你们了....”
陆慕还跪在地上嘘嘘叨叨地说,苏辰已经转过身去,目光空洞地开门出去了.....
*
天边传来隐隐的闷雷声,仿佛恶鬼的低吼,半空不时划过刺眼电光,破败庙宇内一片惨白....
沁儿一直喊着要娘,她哭得双眼红肿,喉咙沙哑,一会儿歇斯底里说要给母亲报仇,一会儿绝望悲哀说自己也不想活了,想去找娘....
雪若心如刀割,不知如何安慰她,这一刻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苍白的,只是搂着她,默默地陪她一同流泪。
过了很久,沁儿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雪若把随身带的衣服披在她身上,唯恐她受凉,又把火堆移近了些。
庙内恢复了寂静,只有树枝在火中发出的“噼啪”声和殿外淅沥的雨声。
她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等着苏辰回来。
远处的城楼传来悠长的钟声,从丑时等到寅时,破庙仅剩半边的门口都快被她看穿了,都没有等到苏辰回来。
心一分分在焦虑中煎熬,她把头埋进膝盖中,抱着自己的肩膀。
他到底去了哪里?如果他再也不回来了,她该怎么办?
她不敢去想。
无助和惶恐笼罩着她,其中痛苦绝望的感觉,却是这般熟悉。
上一次这般惊惶失措,是在那个时空,她失去上官逸的时候。
她捂着心口,只要想到苏辰遭遇不测的可能,她便无法想象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一时心惊,难道自己对苏辰的感情竟然到了这种程度?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魔怔了,或者过于感性了,擡头拭去泪水,深呼吸了一下,强迫自己理智地面对眼前的一切。
一道霹雳从天而降,她瞳孔张大,雪亮的电光中,骤然出现全身透湿的苏辰。
他的脸上不断有雨水滑下,失魂落魄地挪动着脚步,手无力地垂着,长剑拖在地上,在身后洇出一道孤零零的水痕....
雪若喜极,马上跳起来,冲进雨里向他奔去。
“苏辰,你回来了...”她拉着他上下打量有无受伤。
苏辰侧头看了她一眼,略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快进去吧,衣服都湿了,当心着凉。”见他一脸疲惫,她忙上前搀扶他,手还没碰到他,苏辰忽踉跄了一步,捂着胸口吐了一口血。
雪若吓了一跳,忙上前用肩膀撑住他倒下身体......
苏辰是在一阵低泣中清醒过来的,昏黄的烛光中,入眼是结着蜘蛛网的腐朽房梁,他的手指动了动,触碰到身下粗粝的干草。
雨似乎小了些,庙内沁儿带着哭腔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哥哥不知道,母亲这辈子最牵挂,最放不下的就是他了....”
“娘其实去偷偷见过他很多次,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但是当他来找娘的时候,母亲却不敢认他,她说那样会害了他....”
“每次哥哥去温师父府里学武功,娘都会早早去府里等候,烧好他喜欢吃的菜,让温师母端给他。知道他爱吃香椿馄饨,娘就一直包,娘说哥哥身子弱,又加了鸡汤给他补身子....每次哥哥离开,她都是边流泪边看着他的背影,却从来也不敢露面....呜呜..”
“一年到头的四季衣服,鞋袜披风,娘都是亲自为他准备的,打点了银钱让人送过去,或者让温师母给他,这么多年年年如此...”
“我抱怨娘偏心,娘说哥哥可怜,从小寄人篱下,没有爹娘疼爱,身边都是豺狼虎豹。她经常一个人在深夜哭泣,她没有对别人说过,但我都知道....”
“兵乱那年,哥哥的死讯传来,娘哭得晕厥好几次....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我,她可能早就随哥哥去了....”
断断续续话语夹杂着抽噎声,时高时低。
苏辰缓缓转过头,把脸面向斑驳的土墙,不断有湿冷的液体快速流进鬓发中,放在稻草堆上的手指慢慢蜷曲,深抠进垫在身下的枯草。
*
白色的纸灯笼幽幽地飘荡在浓雾中,执着灯笼的手白皙修长,指节匀称。
浓雾渐渐消散,出现了一间烛光温暖的厨房,那是温府的后厨,远远望见灶台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大铁锅里水已煮开。
他变成了八、九岁的模样,拎着灯笼站在门外,心头一阵阵发紧,想见又怕见。
脚步缓缓向门边移动,一点点走过去,终于,那个系着围裙的熟悉身影出现在眼前。
手中的灯笼颤动了一下,烛光漏出来,晃得他眼睛生疼,他喃喃道:“娘....”
母亲的背影在偌大的厨房内,显得单薄而孤独。
她仍是年轻时的模样,站在那里不停忙碌着,唇边含着一抹期待的微笑。
长桌上放着拌好的香椿馅,她的手上沾着面粉,掌心摊着一张薄薄的馄饨皮,舀了一勺馅放进去,利索地用手指捏出一个元宝的形状,神情满足地放进一旁已经摆了半盘馄饨的盘子。
他拎着纸灯笼,怔然地站着门口,眼中升起迷蒙雾气,迟迟不敢迈步进去。
怕走得近了,骤然撞碎了这个梦境,他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又怕离得太远,她的身影渐渐模糊,消失在视线中.....
终于,几经踌躇,他鼓足勇气,擡脚迈进门槛。
“娘亲....”含在唇齿间的这句话,终于说出了口,他心中卸下了一块大石头。
母亲在烛光中擡头,对他微笑,她周身拢在暖黄色淡淡的光晕中,眉目温柔似水。
“晔儿,你来了,快过来,到娘亲这边来。”她亲热地唤他。
他忐忑地走过去,有些手足无措,被母亲拉住小手,一边呵气一边放在掌心暖着。
母亲微笑的样子美得像画中的神仙:“天寒地冻的,晔儿要多穿点才好,快,吃碗馄饨暖暖身子吧。”
她转身去灶上盛了碗烧好的馄饨,热气腾腾地端在他的面前。
他坐在高高的长凳上,低着脑袋,一口一个吃着滑爽鲜美的香椿馄饨,母亲坐在旁边,含笑望着他,不时用帕子替他擦下嘴角。
一口气就把馄饨全吃完了,他擡头满足道:“谢谢娘亲,太好吃了,你陪晔儿出去玩,好吗?”
母亲凝望着他,唇边依然带着笑,眼眶却慢慢地红了,蹙眉道:“晔儿,娘亲不能陪你了...”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道。
母亲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哽咽道:“因为....娘亲走不出这间厨房....”
梦戛然而止。
他喘息着睁开眼睛,殿内破败的神龛和供桌在迷蒙的视线中逐渐清晰,火堆里最后的火星都已熄灭,只留下一堆冰冷的灰烬。
娘到死,都没有能听到他叫一声“娘”,然而,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
雪若被清晨的雨声吵醒,她看了一眼庙外又下大的雨,发现自己靠在庙内的大柱子上,昨晚不知何时睡着了。
一旁的稻草堆上,沁儿搂着自己的一只手睡得很沉,她哭了一整夜,终于安静了下来。
转头看向墙边,那里用稻草临时铺的床上没有人,干草横七竖八零乱不堪。
苏辰又去了哪里?她心中哀叹一声。
将沁儿搂住自己的手轻轻掰开,披了件衣服往殿外找寻。
这一次她很快就找到了苏辰,他正跪在大雨中,上身挺得笔直,不知道跪了多久了。
雪若被他的行为吓到了,她手中没有伞,只能两手撑着身上的外衣替他遮挡风雨。
“苏辰,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她大声地问。
苏辰茫然地望着远处,他没有回答,半天才微仰起头,漆黑的眼中蕴着化不开的浓墨。
他说:“你知道吗,她是自杀的。”
雪若一时没反应过来,怔然道:“你说...什么?”
“我娘是自杀的。”苏辰看向苍灰色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用刀抹的脖子,一刀毙命。”
雪若瞪大眼睛,震惊道:“为什么,苏伯母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辰的眸光渐渐失焦,嗓音颤抖,似乎说出完整的句子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她是....为了我,她用自己的死,求他们放我一条生路。”
说完他竟然笑了。
雨水从他脸上不断滑下,静静的笑淌了一脸,声嘶力竭:“我恨了她那么多年,到头来,她却为了我而死。”
他仰天大笑,无法自制:“为什么到今天才告诉我这一切,这太可笑,太荒谬了。”
他一直深恨自己是个私生子,恨母亲无情的抛弃,十多年的不闻不问,这种恨意早就在心里发了芽,扎了根,盘根错节渗透到了血脉之中。
突然有天告诉他,母亲从来都是爱他的,不得已才离开他的,一直都在默默地关心他。
当他知道这些的时候,也是他永远失去母亲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