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她又梦到缪白,她看到缪白的眼睛和脸,她要去摸缪白,缪白总是离得远远的。
漫长的梦境,简直折磨。
但醒着又何尝不是呢
孟柏醒着总是哭,她讨厌自己哭,但她忍不住,她就躺在小小的床上看着窗外破碎的天空,她觉得时间好漫长,她有时候甚至希望自己躺着躺着就死掉了。
不用去上大学,不去未来,直接住到坟墓里去,将记忆定格在爸爸还在,缪白还在的日子里,那多好啊。
“喂!!!”周安站在窗外, “孟柏,你出出门好吗一个半月过去了,你好点了吗我和徐舟打工完了,我们拿到第一份工资了,请你吃饭好不好”
孟柏直起身来,她分不清今天是几月几日了。
见她没说话,周安又说: “你把门打开,不打开我就从窗子爬进来啊。”
周安从不开玩笑,她真的会从窗子外面爬进来的,她以前就干过这样的事。
“再过一阵子吧,我现在只想一个人。”
“你要一个人多久呢!!!”
“九月开学的时候,你们再来找我。”
窗外沉默,过了几秒,周安才说: “好,我和徐舟都在,你照顾好自己,好吗”
一直没说话的徐舟也开口: “孟柏,我们过两天给你带点吃的来。”
“好。”
孟柏只能这样回答,她又躺下了,用被子盖着脑袋,忽然觉得眼角一热,这些日子以来,唯一一次感到确切的难过。
*
夏天来了,外面是什么样子呢孟柏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傍晚,林丽做好绿豆南瓜汤,端来让她解暑。
“孟柏。”林丽很少叫她大名, “还好吗这样吃,是不是有点寒酸。”
她的意思是,她没心情做更好吃更可口的饭菜了,她连自己的情绪都平复不好,更不知道怎样安慰孟柏。
孟柏低头,看着碗里被煮烂的小绿豆,摇头, “没,你已经很好了。”
她喝了一口汤,里面全是软绵绵的南瓜和绿豆皮,她不知道林丽这些日子是怎么把饭做好送到她嘴边的,她也常常在深夜听到林丽的哭泣声。
她觉得林丽已经做到最好。
世界上有多少个后妈会这样
“妈,我们不要互相欺骗了,铁轨上被压死的就是爸爸。”孟柏面无表情说: “他被压得稀碎,连脑袋和眼睛在哪里都找不到,他连一个全尸都没有。”
林丽明显哽一下了, “不是的,李警官说不是他。”
“他骗你的。”那颗绿豆堵在喉咙,残忍背后是自欺欺人,孟柏不想, “如果不是爸爸,那这一个半月过去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孟兴仲为什么不回来,这个问题问太多遍了,多到就像“今天天气不错”一样没有杀伤力。
预料之中,林丽哭了,她其实比孟柏更不能接受事实,但她是大人啊,她得装。
“给爸爸办个葬礼吧,以后家里就我们两个人了。”孟柏冷静到可怕, “妈,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她这么说,似乎也是在用自己的坚强为林丽铸起围墙。
“我会好好读书,好好生活,我不要想不通,你也不要想不通。”孟柏放下碗,几近祈求的语态: “好不好你答应我。”
脆弱被击破也是一瞬间,林丽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在她呜咽的哭泣中,孟柏听到林丽说了个好。
好,那还有什么办法,生活还得继续。
*
缪白真的走了。
爸爸也真的没有回家。
都死了,接受这个事实吧。
离开小镇的前一天,孟柏骑上孟兴仲买给她的山地自行车。
夏正旺,傍晚,天空烧起了火,被烫烤过的云从天空倒下来,淋得浑身都烫。
车轮碾过小草,越来越快。
灼热的风涌进鼻腔里,吹得孟柏额前的碎发狂舞。
她将自行车骑到老院子门口,已是杂草丛生,核桃树枯萎了,铁锁更锈了。
她扔下自行车,推开门,看着遍地的杂草,一下子扑了进去。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她脸颊贴在草里,草茎刮擦着她的脸颊,鼻尖上全是泥土的苦涩。
试图在这里寻找缪白的气息,但什么都没有。
她翻过身,看天空,她想起缪白走的那天晚上,缪白说,擡头再看一看蓝天吧。
缪白,天空一点都不蓝,天是红色的。
缪白,爸爸和你一起走了。
你曾问我有什么愿望,我有两个愿望。
我说,毕业之后,我们去城里拍大头贴,你死了之后,照片上根本没有你的样子,为什么摄像头容不下你的灵魂。
我说,毕业之后,骑上爸爸买给我的自行车,我载着你去田埂里吹风。
吹什么风,吹什么风,是的,没吹到风的我快疯了。
*
那天傍晚,风特别大,孟柏骑着自行车在破马路上狂飙,自行车速度很快,快到她柔弱的双肢根本掌控不住方向。她冲进老奶奶的菜田里,碾碎了几株小青菜,她换个方向,继续骑,骑到十几公里外的地方,路过周一正的坟墓,又骑,又骑,骑到她脚没有知觉,最后的最后,她停在了大坝上。
这是政府在做的水利工程,接近尾声。
天黑了,孟柏瘫在大坝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她听到很多人路过,他们在交谈,听说工程师要测试效果。
孟柏躺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听着不远处放水的声音。
哗哗啦啦,汹涌而至,声音震鸣到听不到别的声音。
她眨眨眼睛,天上星星也开始闪烁,她想起缪白说过的话:不论你要去看什么世界,我都会在你身边。
所以缪白,你现在在吗
*
2013年夏末,孟柏离开隆镇,去到p大。
2014年,孟柏成绩优异,拿到奖学金,但她不快乐。
2015年,孟柏患上抑郁症,开始失眠,开始服药。
2016年,在生活最底谷时,孟柏被周安抓去逛街,周安说,买张彩票冲冲喜吧,孟柏没兴趣,却还是买了,中奖了大奖。周安说,这太荒谬了,我它妈不是在做梦吧,这种小概率事件能发生在我们身上孟柏想起了缪白。缪白曾说,孟柏,我把我的幸运全都送给你。所以缪白,你其实是存在是的么。
2017年,孟柏病情好转,她觉得缪白是不是要出现了,她一整年都在期待缪白,干劲十足,顺利毕业。
2018年,孟柏考入研究生。
2019年,继续读书,缪白没出现。孟柏开始绝望,她渐渐不相信缪白会出现了。
2020年,隆镇传来消息,这次是真的要拆了,孟柏被通知,她拥有老院子的所有权,那院子很值钱,拆迁愿意给很多钱,但她没答应。
2021年,研究生毕业,孟柏嗅觉敏锐,用中奖的钱开了一家公司,抓住风口,大赚一笔,摇身一变,从“小孟”变成了“孟总”。生活很顺利,顺利到离谱,顺利到孟柏觉得自己身上是不是带了什么buff,她做什么,什么就成功。
2022年,夏天,某个晚上,孟柏做梦,梦到缪白,缪白问她:工作还顺利吗生活足够幸运吗梦里,孟柏说,工作顺利,生活幸运,太幸运了,像是有什么力量在帮助她,幸运到不真实。梦里,缪白问她:那你快乐吗孟柏说:我不快乐,没有你的生活,我一点都不快乐。我每天都在吃药,你看不见吗缪白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梦里,缪白说,快了。孟柏说,你就骗我吧。
2023年,夏天,孟柏绝望了,她意识到可能当初缪白说的话可能是个谎言。
十年过去了,缪白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走在街头总是忍不住要看有没有那张面孔,没有的,不会有的。
直到夏的末尾,某个雷雨天气。
凌晨三点。
天空的闪电让人联想起土壤里的花生根茎。
轰隆。
一声巨响,雷声震得玻璃窗发颤。
孟柏猛然惊醒,眼里的惊慌一闪而过,她的胸腔起伏着,压出厚重的喘息。
时间是凌晨三点,床头柜上的手机持续震动。
来电联系人:周安。
孟柏接起电话: “几点了你不睡觉”
“孟柏,我好像看到缪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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