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家书
有温热的水滴打在了手背上,一下又一下,足足有十几下,长杪才慢慢反应过来,茫然地伸出手,慢慢复上自己的脸,摸到了满掌心的泪。
吾妻年渺。
这是他二百年来听到的最动人的话,好像恍然间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看见了逐日峰上的夜下月桥和飞花。
不是渺渺,是“吾妻”,是世间最庄重的两个字,他掂量着,只觉比万座山峦还要重。
他不知所措地抹着自己的眼泪,却怎么都阻止不了,最后只有放弃,任由眼泪肆意流淌,小心翼翼地接着去触碰。
“从前看他人写家书,磨磨蹭蹭,半天下不了一个字。直到落到自己头上,才知晓有多难。单是开头,我就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用上这两个字,毕竟此时我们尚未成亲,还不能算是夫妻。但后来想,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与你一定已经拜堂成亲,共结连理。就算没有虚名,我与你也是不可改变的道侣,是当共携手的夫妻。”
是了,长杪想,季一粟在交给他护身符的时候,是在山木的隐居之地里,那时季一粟就说要跟他成亲,可是他只想着为难对方,一定要对方给他做一条嫁衣才答应。
就是在那个时候写下来的罢。
如果他不任性就好了,要不是他非要什么嫁衣,那他们早就圆圆满满拜完堂,再也不留遗憾。
他想起当年那个仗着季一粟的包容而任性骄纵的自己,眼泪汹涌得更加厉害,熟悉的疼痛又爬上心口。
都怪自己,他难过地想着,心口疼得更加厉害,忍不住又蜷缩起来。
“从前在镜中时,你就同我说过,不能同生,但求共死,我虽说那是傻话,然而心里从不否认。自你八岁起,你我就从未分开过,相伴相依是习惯,更是因为彼此早已连在一起,不可分割。更何况你我会是夫妻,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就不该是虚假的誓言。若是一生一死,对于留下来的那个来说并不是幸运,而是残忍。”
长杪蜷缩成了一团,浑身都在不住颤抖着,心口被身体压住,却怎么也缓解不了尖锐的疼痛,眼睛发胀发酸发疼,泪水却更加肆无忌惮,像是怎么也淌不完。
记忆中,他其实对季一粟说过好几次相似的话,季一粟却给过他不同的回答。
第一次,季一粟说,说什么傻话。
第二次,季一粟说,好。
第三次,季一粟说,渺渺,万一不能共死,活着的那个,得去报仇才行。
他从未忘记季一粟说过的任何一句话,所以才会毅然决然走上复仇之路。
原来他知道啊,他想,那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呢就这么突然将他抛弃,留他一人在世间踽踽独行,手中握着剑与仇怨,一朝不大仇得报,一朝就无法解脱。
“我不曾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却也能感受到大限将至,就像我第一次身殒一样,有浩荡劫难在等待着我,再过不了多久,第二次身殒就会降临。无论怎么突破都是死局。从前我不信天命,然而当天命摆在眼前时,却又不得不信。
“这世间有许多人在经历着生离死别,一如你与我。在寻找‘苍天泣魂’之泪时,我见过了太多,为了让旁人不会因为自己的死亡而伤心,他们选择欺骗和假装背叛,从而和心上人断绝一切,独自面对死亡。
“那时我也是这么做的,渺渺,人非草木,我亦非泥石,数十年相伴,你我之间早已有不用明说的默契,感情更是旁人无法比拟的,在镜中,你挑明一切时,我唯有欢喜,可是欢喜之后,只剩下忧虑。世事无常,我命不由我,若我回应了你,贪得一时的欢愉,再过数十年,甚至几年,我再次身殒离你而去,抑或是未能保住你,那时你我又当如何,贪欢后再次孑然一身,孤寡独活,只会更加痛苦。
“渺渺,你是我在世间唯一的牵挂和顾虑,我和普通人一样,选择了欺骗,我舍弃了自己的情丝,才敢去见你,对你撒了谎,相忘是最好的结局。”
长杪忽然笑了,笑声十分喑哑,由于他依旧在哭着,以至于没有笑几下就被眼泪呛得咳嗽起来,咳得胸腔发闷发疼,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他咳出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