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独活
长杪的速度看着慢慢悠悠,实际上脚从来没有沾地过,如流光穿过林间,即使是这样,当来到深林彼端的山峦时,天也已经大亮,阳光穿过树冠的缝隙,在铺满青草和枯枝败叶的地面投下斑驳的树影,没由来几分光怪陆离之感。
百里覆雪紧紧跟在他身后,竟然一步都没有落下。
彼端是连绵起伏的山峦,重岩叠嶂,树木茂盛,最适合藏匿。从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山头不难发现,这里前不久才发生过大规模的争斗。
长杪将附近的山头搜寻了一遍,果然找到了几个隐蔽的营地,轻轻松松又送出去了几百人。
他是柔和的月,又是残忍的罡风,如闲庭却步,所经之处再无人迹。
傍晚时分,百里覆雪跟着长杪来到了沙漠的边缘。
他从前只见过山水,风花雪月,并没有见过苍凉的大漠,越过作为分界线的荒山与戈壁后,萧索的尘埃便扑面而来,天地是黄蒙蒙的,分不清是夕阳的缘故还是原本就是这个颜色。
长杪在大漠边缘停了下来,照例放开神识查看这片大漠的人迹。
他停顿的时间比之前要长一些,百里覆雪也跟着一起查看,发现就在数十里外,有许多人在混战,便望向没有动静的长杪,直接问: “有人,怎么不去”
他跟了长杪整整一天,已经摸清楚了对方的习惯,果断,利落,狠辣,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便已经被送出了战场。
根据他的观察,长杪动手时也很有意思,不是将所有人都一网打尽,而是专门挑那些势力中最强悍,地位最高的金仙真仙先解决,剩下的散仙地仙就会处于惊慌失措之中,表面依旧坚挺,实际上内心早已溃散,这时,长杪就会让他们做出选择: “自己捏碎,还是让我送上路”
这句话他都能背下来了,每次都是重复的,甚至语调都不变一下,可就是极其有效,剩下来的人没有一个负隅顽抗的,皆是乖乖捏碎玉简,退出战场。
可是现在,根据他的粗略估计,足足有好几百人,可能是三股,甚至四股势力在混战着,长杪竟然无动于衷,委实异样。
长杪道: “等。”
虽然只有简单的一个字,但这是离开湖畔后俩人的第一次对话,对方实在太沉默孤寂,一身的冰寒将所有人都拒之千里之外。
他这副从容镇定掌控大局的模样,神神秘秘的,若是让别人看到一定会嗤之以鼻,暗中谩骂,但在百里覆雪眼里,只会觉得更加有趣,更值得期待,因此没有再继续问,和他一起静静观望着。
夜色深沉,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爬上了天边,盈盈洒下清澈的光,却浸润上空气中弥漫的尘埃,变得迷迷离离了,风强劲而干燥,卷着细小的砂砾,打在脸上生疼。
白日里的黄沙在夜晚的月光下竟然变成了奇异的铁锈红,天比任何地方都要低沉许多,好像伸手就能触碰到,却更加辽阔苍茫,是极其漂亮的深蓝,好像被水洗过一般纯粹干净,星辰也比别处要闪耀繁多,密密匝匝的,银色的光华汇聚成无边的河,在苍穹之上缓缓流淌,以至于让月光都黯淡了。
今晚的月亮也是缺了一块,好像被天狗撕咬开了一大口,事实上,从二百年前开始,月亮就再也没有圆满过,引起了六界不同的恐慌,好在除了不圆满之外,也没有其他大的影响。
大漠的主宰是星辰,在这里的星空,远比其他地方多几分奇异的美丽。
百里覆雪的注意力不知不觉放在了星空之上,他对一切罕见的景象都十分新奇。
直到身侧的长杪有了动静,他才收回自己的注意力,重新跟着长杪往那混战之地走去,这才看见那里的混战已经接近尾声,几股势力都失去了白天争夺的激情,在悄然退缩,耀眼的白光一道接着一道闪着,表明又有许多人在混战中支撑不住退出了。
此时剩下来的已经不足二百人,损失十分惨重,还存在的头目使出障眼法,各自掩护着残余的部下逃散,却在准备逃脱的时候发现,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无形的结界罩住,怎么都逃不出去了。
心沉到了谷底,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意识到:有金仙位阶的大能发现了他们的争夺,来坐收渔翁之利了。
剩下的一共有三股势力,只有六位金仙还留着,原本还在争斗的他们此时互相对望,竟然合作起来,齐齐对着空荡荡的结界,警惕背后的人。
毕竟让外人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最后的好处,是最令人不甘和愤怒的。
原本不是什么生死之仇,只是为了争夺沙漠至宝“长生草”才打起来,一时间头脑充血,越打越激情,演变成了混战,现在“长生草”还好好长在沙漠里,被几方人马设下的各种禁制保护着,谁也不允许拿走,就算当场销毁,也不能便宜了这个想要收网的人。
几方都不由有些后悔,就算争夺不到“神位”,在扶摇战场里多待几日,也能收获颇丰,如今为了一棵“长生草”使得内部众仙几乎全部流逝,放弃了其他更多的资源,实在是得不偿失。
后悔之间,有人朝夜空中沉声道: “阁下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残余的人马很快整顿起来,簇拥着各自的金仙,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警惕地张望着。
在璀璨无垠的星空下,苍凉迷蒙的大漠中,一团皎洁柔和的月光渐渐显露出来,立于众人面前,隐约可见光华之中包裹着一道颀长的人影,身形和样貌却十分模糊,根本看不清。
神识毫不掩饰地扫视过了每一个人,说出来的话是百里覆雪无比熟悉的: “自己捏碎,还是让我送上路”
百里覆雪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太小,被愤怒的呼吸淹没了,没有人听见。
只有长杪微微偏了下头,似乎注意到了他,有一丝不悦。
百里覆雪正色起来。
他并不是故意要笑的,只是觉得这样太有趣了,本能有所反应。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哪里有趣,这样严肃紧张的气氛,生死攸关的时刻,长杪那波澜不惊的态度和重复的话语,却让他感到极其轻松和愉悦。
来者显然不善,而且胃口极大,不是要争夺“长生草”,竟然是要他们统统退出,放弃扶摇战场。
“好猖狂的语气。”有领头的金仙发出不满的哼声, “阁下只一个人,如何能应对我们百人”
“无知小儿,最是轻狂!”
和百里覆雪预料的一样,长杪没有跟任何人废话,甚至眼皮子都懒得擡一下,那些方才还警惕的金仙,忽然间面容扭曲起来,顷刻之间浑身被厚厚的冰雪覆盖住,冻成了冰雕,直直倒在地上,双目圆睁,一动不能动了。
片刻后,几个金仙都亮起了白光,消失在了原地,应该是捏碎了玉简退出了。
这是百里覆雪觉得长杪身上让他感到新奇的地方之一。除了百里家的死对头轩辕家之外,他没有对任何一个人下过死手,都是用强势的实力无声警告对手,让对手自觉退出,保留了一条性命。
即使是轩辕家,也只是杀了几个人,剩下的大部分都放了一马。
若说他残忍无情,他又会保留余地,不伤性命,似乎依旧有充沛的人性。可若说他心地善良,心慈手软,他又如此狠辣决绝,干脆果断,冷漠无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实在太矛盾了。
长杪的神识扫向了剩下那些残余的势力,甚至没有再重复一遍自己的话语,一道道白光便几乎同时亮起,很快所有人都退出了扶摇战场。
大漠重新恢复了宁静。
强劲的夜风让长杪的斗篷和长衫的衣袂,腰带和三千青丝,都飞扬得更加肆意,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能乘风扶摇而去。
跟没有重量一样,百里覆雪想。
“我好像明白了。”他看着长杪,微微一笑, “你是想要他们争斗到最后,剩下最少的人,你再来收场,会省事许多。”
他渐渐摸清楚,如果在争夺最激烈的时候长杪加入,不是不可以,但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是充满激情和抗争性的,根本不会理会长杪的警告,反而会被激怒,抵死反抗,就算死到临头也不会放弃,而那些散仙地仙更是如此,还需要长杪一个一个亲自解决,十分麻烦。
等他们争夺结束,激情褪去,只剩下疲惫和胆怯,这个时候下手,才是最容易震慑的,不需要多费心费神。
他诚恳夸赞了出来: “恩人真是深谋远虑。”
长杪轻嗤,难得跟他说了一句话: “你还知道深谋远虑”
百里覆雪听出了嘲弄之意,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从长杪进入之后,他的暗中观察来看,长杪对“百里”是格外照顾的,可似乎并不喜欢百里覆雪这个最小的晚辈,每每说话时,都有嘲讽之意。
还未想出回答的话语,他便听见长杪继续道: “有一个词,叫‘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你听过么”
百里覆雪诚实回答: “没有,那是什么”
长杪望向他,看见他一身白衣在大漠之中也不染纤尘,星空下更显矜贵清雅,是完全不问世事的仙人之姿。
不知在这具熟悉的皮囊下,隐藏的真正神魂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