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赵清浔坐在陪护椅上,垂眸看着床上沉睡着的人出神。
男人安静平躺在床上,双臂交叠放在身前,鬓角花白,脸颊凹陷苍白,不规则分布着承载着岁月痕迹的暗褐色斑痕。
林蔓华和赵青桉去外地亲戚家参加婚礼了,他一个人在家心脏病发晕倒,屋内的报警系统传到了物业,然后几经周折后找到了赵清浔。
她神色有些低沉,身后的人走进来,示意她到走廊说话。
纪淮澈在窗边站定,低声复述:“医生说叔叔的心脏是老毛病,这次本来情况不算严重,只是家里没人耽误了时间。检查结果晚点会出来,初步来看问题应该不大。”
赵清浔默然点头,他单手抱住她抚了抚她的背,低头吻了下她发顶:“肯定没事的,别太担心了。”
她低着头半天未语,走廊另一头由远及近传来匆匆的脚步和招呼声:“清浔!你爸爸怎么样了?”
两人同时下意识做出反应,一个收起手臂,一个站直转回身,礼貌道:“叔叔,婶婶。”
待对方走近,她继续说:“我爸现在睡着了,最终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但医生说问题应该不大。”
田蓉退休前是高中教导主任,平常行事就风风火火心直口快,紧紧握住赵清浔的手真情实感道:“哎呀可吓死人了,你林阿姨才走两天就出这种事,平常也是多亏她照顾得细心……你爸这是老毛病了,这次又跟你的工作上了股火,这人到老啊,真是离不开人了……”
赵清浔脸色微暗,没有说话。
赵京颂暗暗使眼色示意身旁人噤声,同时岔开话题,望向面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人:“这位是?”
赵清浔不动声色抽回自己的手,淡声介绍:“我男朋友,纪淮澈。”
纪淮澈跟两位长辈打了招呼,见对方的眼神无声在自己身上打量,借口出去买水,给几人留下了空间。
他的身影刚在转弯处消失,田蓉紧接着问:“你跟小陆什么时候分开的?上次不是还一起过来吃饭的吗?”
赵清浔淡淡答:“分开很久了。”
她若有所思道:“这个小纪长得是很精神,就是黑了点儿。他做什么职业的?父母是做什么的?我听口音不像是江州人?”
“他是特警,不是本地人。”
“警察啊,那可忙——”
一旁赵京颂摆手打断道:“哎呀,你好了,田主任,咱们俩是来探病的,家务事改日再聊。”
田蓉在他的催促下先走进病房,他在门前拍了拍侄女的背,压低声音道:“你婶婶更年期,你别往心里去。”
赵清浔扯了下唇,没有作声。
他又说:“一会儿你姑姑和大伯他们也要过来,我先进去看看你爸。”
她点头:“好。”
赵清浔靠着窗沿安静站着,走廊上人来人往,半晌,一个年轻护士快步走过来,边看着手里的一摞报告单边擡头问:“你是四十六床赵京唐的家属吗?”
她站直往前走了一步:“对,我是。”
对方招了下手,往回走:“报告出来了,你跟我来一下。”
纪淮澈拎着几瓶水在楼下站了半天才重新上楼。
赵京唐住的是单人病房,走廊上没有人,病房的门虚掩着,会客厅里两个人正在压着声音聊天:“……还是小陆好,上次我家老太太住院他忙里忙外帮忙给找的医生,还跟护士都打了招呼。”
“是啊,肯定是家里有个医生更好啊,大事小情的都方便。特警那么累,还有生命危险,唉,搞不懂清浔是怎么想的。”
纪淮澈推门的动作蓦然顿住。
房间里的人继续说:“我们家邻居就是警察,孩子周岁了,我就从来没见他抱过孩子,全都是他老婆一个人在带,辛苦死了。”
“这就是亲妈不在了,人生大事也没人管她,她爸的话她也不听,我刚才问了几句她还挂脸了,唉。”
“是啊,咱们还不都是为了她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孩子这么固执啊,迟早有她后悔那一天。”
纪淮澈沉默退回走廊,把水放在窗台上,默着脸色不语。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似乎有些熟悉的中年女声:“来了怎么不进去呢?”
纪淮澈转回身,看清楚面前人后,犹豫着叫了声:“姑姑。”
对方走到他面前,他礼貌答话:“病房里人太多了,我就先不进去了。”
赵京敏亲切拍拍他的肩,揶揄道:“转正了?今天不是同事啦?”
纪淮澈身型一顿,而后无声笑了:“是,刚转正。”
面前人微微笑道:“好好表现,我们清浔的眼光不会差的,有时间让她带你来我家里吃饭。”
他点点头:“好。”
目送赵京敏走进房间后,又隔片晌,赵清浔从医生办公室走了回来。
纪淮澈见她手上拿着报告单,关切问:“怎么样?”
“问题不大。”她脸色稍霁,叫他,“咱们先进去吧。”
他低声拒绝:“我在外面等你,里面人太多了。”
赵清浔没多想,以为他是觉得尴尬,点头道:“好,他们应该再略坐坐就走了。”
停了下,她又提议,“要不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什么事,我留下就行了。”
他问:“你晚上要留下来吗?”
“今天第一晚,还要观察,我先留一天,明天如果确定没问题了晚上再请护工。”
见他默然不语,赵清浔轻轻握了下他的手,“你先回家吧。”
面前人看她片刻,终于沉淡开口:“今晚我替你留下来吧。”
赵清浔听言一愣,黑眸讶异擡起。
他静声解释:“你自己的身体也没痊愈,还需要休息,而且照顾你爸,你也不方便。”
她仰着脸摇摇头:“我没事的,再说你也不方便呀,他都还没认识过你呢,这么让你照顾怪尴尬的。”
他擡起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下,半开玩笑:“我就说我是护工小纪,还能有什么尴尬的。”
她听言失笑,他趁机接着说:“而且陪护我也比你有经验,一宿完全没问题。明天上午你再来,换我回去休息,好吧?”
见她还是要摇头,纪淮澈按住她的肩膀,压低声音打断她:“你先进去,长辈们都在等你,这件事等会儿再说。”
赵清浔静默片刻,暂时妥协:“好。”
她推门走进病房,跟众人简单说了报告上的情况。
大家全都放下心来,田蓉说明天中午要煲汤送过来,赵京颂戴上老花镜皱眉看着报告单,赵京敏拉着赵清浔细问她医生的说辞时,床上的人醒了。
早前赵京唐从昏迷中醒过来一次,没多久又迷迷糊糊很快睡着了,再醒过来时依旧很虚弱,目光迟缓着在床边众人脸上环顾了一周,最后定到了赵清浔脸上,浑浊的褐色眼眸似有湿润。
赵清浔静静看着他,蓦然有瞬走神儿。
他寻找她的目光,就像是她小时候在病床上醒过来时寻找他的一样。
本能驱使着她的身体往前一步,俯身低声说:“医生说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不要担心。你要喝水吗?”
他阖上眼极轻微地摇了摇头,似乎是还想休息。赵清浔动作很轻地给他盖好被子,众人见状纷纷起身告辞。
送走长辈们后,赵清浔跟纪淮澈并肩坐在护理间外的椅子上。
窗外暮色降临,绯色的霞光弥漫染透天际。
房间里一片深静,两人各自沉默靠在墙上,光影的明暗在两张优越的立挺脸庞上氤氲交织,为这幅画面蒙上一层质感极佳的晦暗氛围。
许久,赵清浔低低开腔:“我上一次跟他一起在医院,是我妈妈走的时候。时间过得好快,九年过去了。”
“今天上午他叫我回去吃饭,我拒绝了。”
她静静看着空中,狭长黑眸里漫着迷蒙,“如果他今天情况很严重,再也醒不过来——”
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完整,但纪淮澈懂她想说的是什么。
如果她父亲今天真的出事,她做不到坦然原谅自己,更无法面对从今往后每一年的这一天。
他低声安抚开口:“很幸运,今天有惊无险。”
她后颈贴在墙上,良久,垂着睫怔然问:“你父母会吵架吗?”
“肯定会。”
“两个高冷的人也会吵起来吗?”
他弯唇自嘲:“我妈的性格很强势,嘴也很刻薄,我跟我爸和我妹加在一起都不是她对手。”
赵清浔浅浅扯了下唇:“我妈也是这样。她是工作狂,做事很强势和专断,但同时又很开明和幽默。她身上的魅力很矛盾,所以我时常对她爱恨交织。”
停顿片晌,她声音越说越轻,“这几年我好像逐渐能理解,我爸对她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态。”
“他们俩在我六岁的时候离婚,因为之前真的幸福,让我一直固执觉得他们还能复合,很拙劣的找学校里的各种借口试图让他们两个见面。”
“我妈一个人带着我很辛苦,别人要给她介绍男友她看都不看就拒绝了。她的生活只剩下我和工作,所以当我突然听到我爸要结婚的时候,我觉得我和我妈被背叛了。”
她语气平静:“其实这样对他也不公平,他也有再追求幸福的权利。”
但即使是她现在明白了这个道理,也依旧做不到放下这段过去。
“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家里很饿,我妈又一直不回来,我想煮面,结果不小心把厨房的锅弄着了火,面条都烧焦了。”
“当时我给我妈打电话打不通,在给我爸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那天挂了电话后她一个人在家里大哭了一场。
从那一刻开始她明白,她的爸爸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爸爸了。
“在他复婚之后我们很少见面,他叫我出去我也会找理由拒绝。”
“有一年我生日,那天我记得很清楚,空气又闷又热,马上就要台风,班主任拖拖拉拉留了我们半天才放学,他带了很多礼物汗流浃背地站在校门外最显眼的位置等着我,看到我时笑着跟我挥手,我站在人群里看着他,那一瞬间特别想哭。”
她无声忍住了眼里氲开的潮湿水雾,半晌,继续娓娓道:“我想装作没看见他,但是他主动迎上来,给跟我一起的同学都送了小蛋糕。她们都很羡慕我,说我有这样的爸爸太幸福了,可是,我更羡慕她们。”
她们的爸爸每一天都陪着她们,但她的爸爸只有这一刻属于她。
“高中那年他接我从安湖回到江州,说以后这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