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斩草除根
雪若在椅子上坐下, 一擡眸,正望见跪在数尺外身负重枷的凌晔,手指抠紧了扶手。
凌晔也看清楚她微红的眼眶, 月余不见, 她清减了许多,他能看出华丽的宫装和精致的妆容下强掩的憔悴疲惫, 心骤然抽痛。
他恨自己要这样面对她。
丹墀前的几步距离,隔着满朝的锦衣玉带和明亮摇曳的烛火,两人静静地凝视着彼此。
多少个日夜的朝思暮想,此刻骤然相见,曾经耳鬓厮磨的一对恋人已然相隔天堑。
一个尊贵为公主, 一个是受刑的阶下囚。
还记得那日分别,他一袭长衫站立在晨雾中的身影, 如今再相见,却被折磨成了这副遍体鳞伤的凋零模样。
雪若气血翻涌, 咬紧了后槽牙,藏住袖中的手不住颤抖。
凌晔被她的目光灼痛,想起她被自己扔在烟云涧月余,想起那份和离书,一时心乱如麻, 低头回避她的注视。
齐允轩用袖子捂着嘴咳了几声, 吩咐傅临风道:“继续审下去罢。”
傅临风躬身答应, “方才罪犯已招认通敌叛国之罪……”
“且慢!”雪若冷冷开口, 打断他的话, 朝堂上众人均是一怔, 纷纷将目光投射过来。
她向齐允轩欠身:“君上,臣妹方到, 未知全貌,可否请傅丞相将上官将军通敌的证据再展示一遍?”
傅临风防备地看着她,指向一旁太监托盘里的书信,恭敬回道:“公主殿下,这些便是上官逸与卑兹罕、百齐勾结的罪证。”
雪若点头,端庄起身,当众拿起书信,一一打开仔细查看。
她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封信上,旋即快速打开其余书信检阅,唇角勾出一丝轻笑,将一叠信扔回托盘,讥嘲道:“傅大人竟然看不出这些信都是伪造的吗?”
“什么?”“伪造的书信?”
一语激起千层浪,朝臣们一片哗然,有惊诧的,也有不以为然的。
傅临风脸色微变,立刻敛容,仍维持着恭敬的姿态,“殿下何出此言?”
雪若想克制着不去看凌晔,可当目光触及到他囚衣中透出的斑驳血迹,心中的痛苦让她有一瞬间的窒息之感。
为什么他要承认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为什么要任由别人泼脏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全盘应承下所有。
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可让你留恋了吗,你要选择义无反顾地去死吗?
就算抛下我,你也不在意吗?
她稳了稳心神,移开目光,肃容看向傅临风:“这些书信虽是模仿上官大人的笔迹,但写信的时间均在瑞丰二十八年之后。”
“那又如何?”傅临风不以为然反问。
雪若淡淡道:“那一年云苑围猎遇刺,上官大人右手曾受伤,此后字迹教之前有所不同,逢捺笔时会提前收势,而不似之前的恣意挥洒。”
她冷笑道:“而这些伪造的书信,模仿的都是上官将军受伤前的字迹!” 她转身面向众臣:“诸位若是不信,可调阅上官将军不同时期的奏本进行比对!”
众人闻言皆惊,马上有大臣提议找出奏本来辨别信件的真假。
齐允轩脸色铁青,眼锋犀利地扫过来,傅临风默然低头,眼中有一丝慌乱。
雪若转头向齐允轩请旨:“请君上明察秋毫!”
众目睽睽之下,齐允轩只得让端木敏去翻旧奏本。
比对的结果不出意料地证明,那些信件都是伪造的。
殿内一片哗然。
凌晔有些诧异,他都从未注意到自己笔迹的变化,雪若竟然细心地察觉了。
雪若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人知道凌晔失踪的那些日子,她曾把能找到他写过的文字都收集起来,日日临摹不休,因此对他笔迹的细微变化也了如指掌。
齐允轩胸中憋着一团火,只能冷声问傅临风:“傅爱卿,你待怎说?”
傅临风躬身,“是微臣疏忽大意核查不严,不过就算这些信件不足为凭,还有上官逸通敌叛国的其它罪证。”
雪若眸光凌厉,“请问傅大人,当务之急不是应该查明何人伪造这些信件的吗?”
傅临风冷笑,“谁知是不是这罪人自己伪造,用来迷惑人心的。”他话锋一转, “殿下可还记得一年前,君上从卑兹汗回归途中,上官逸向北魏投诚之事吗?”为了驳倒雪若,傅临风搬出往事,“此人根本是个蛇鼠两头,贪生怕死的二姓家奴。”
雪若气得几乎想笑了,“请问傅大人是否领兵出征过?”
傅临风不解其意,恭敬道:“启禀殿下,臣曾领兵出征卑兹罕。”
雪若擡起下巴,讥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傅大人仅有一次带兵出征,而且还大败于卑兹罕,是也不是?”
被当众揭短,傅临风脸上有些挂不住,答道:“的确如此,但是..”
“但是你一个只打过一次败仗,转而弃武从文的人,竟然堂而皇之地在朝堂之上问责为夏州浴血奋战,屡建奇功的功臣贪生怕死,你不觉得滑稽吗?你这么做,又是何居心?”
她丝毫不给他反驳机会,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掷地有声。
傅临风恼羞成怒地瞪着她,他无法理解。
印象中的她是甜美的、伶俐的,是会弯着眼角叫他“临风”的温柔女子。
而眼前的她却锋利如刀,寒冷如冰,完全不给他留半分情面。
很快,他就把所有的痛苦和失望都归罪于凌晔的蛊惑,对他恨意又加深了一层。
“说到卑兹汗那次,本宫就与你细细掰扯一下,”他不提当年往事倒也罢,此番竟然颠倒是非主动提起,新仇旧恨如野火燎原,雪若只觉头脑发热,恨不得大杀四方替凌晔讨回公道。
“住口!”齐允轩忽然大声喝阻:“昭月,你太放肆了!金殿之上,岂容你一个女流置喙!”
卑兹汗被俘和符凌晔的真实身份都是他不愿触碰的禁忌,眼看这两人在金殿上争锋相对情形就要失控,他忙出手打断。
他意识到容许雪若旁听审讯是个错误,原本想以此让她对凌晔死心,不料她全力为他辩护,不顾大局地与自己唱着反调。
雪若低头欠身,咬唇不语,向后退了几步。
凌晔远远望着她,有些心酸,更多的是懊悔。
齐允轩摆摆手,“罢了,通敌之罪容后再审,且说下一条吧。”
傅临风拱手领命,朗声道:“下一条,谋害前太子之罪。”
凌晔猝然擡头,面如死灰。
雪若闻言一怔,诧异道:“你说的是废王齐允礼吗?”她心中暗笑,王兄为了置凌晔于死地,竟然替废太子鸣不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傅临风摇头,“非也,乃是君上与殿下的胞兄,前朝太子。”
“你说的是…二王兄?”雪若惊诧,虽然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如何把当年二王兄遇刺与凌晔扯上关系,但后背却莫名发冷。
“正是!”傅临风接口,转身面向朝臣,扬声道:“上官逸曾化名苏辰,任东梁斥候营营主一位,他一手炮制了东梁数桩灭门惨案,并在罪王的授意下刺杀了途径东梁的前太子。”
此话如水如滚油,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原来上官逸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苏辰,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雪若不觉后退两步,腿撞到身后的椅子,袖中的手摸索到扶手,稳住身形。
他们如何知晓凌晔在斥候营的那段经历?那时苏辰游走在正邪黑白之间,执行任务时树敌良多,很容易被他们抓住把柄,她脑子有些乱,快速地想着应对之法。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苏辰,他杀的都是罪有应得之人,何曾杀过她的二王兄,更别提什么灭门惨案。
二王兄过世多年,当年他的遇刺被认为是与夏州有过节的百济派杀手为之,如今却陡然被拿出来指证凌晔,她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
她吸了一口气,咬牙微笑道:“傅丞相,本宫从未听说此等荒谬之言,东梁斥候营数年前便已覆灭,上官大人与本宫自幼相识,他从小在定北王府上长大,怎么可能分身成了斥候营营主苏辰。”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要在朝堂上证明凌晔并非苏辰。
十年过去了,斥候营早已灰飞烟灭,识得当年第一杀手苏辰的人早都不在了,便是一口咬死他不是,傅临风又能如何反驳。
傅临风答道:“殿下容禀,数年前,原定北王上官谦与罪王齐允礼勾结,在东梁建立斥候营,探取各国机密情报,并培养杀手实施谋刺,因此命上官逸潜伏在斥候营做内应。”
雪若心口略微一松,接着他的话说:“你是说定北王上官谦将他的独子送进虎xue狼巢般的斥候营做杀手?”
“正是。”傅临风颔首。
她笑道:“可整个长乐城都知道上官谦爱子如命,上官逸幼时体弱多病,为给他去关外取药,上官谦跑死了两匹汗血宝马。”
这一段爱子情深的故事在当时的长乐城传为佳话,朝堂众人都记忆犹新纷纷点头。
齐允轩见风向不对,忙插话提醒:“傅爱卿,关于上官逸是苏辰一事,可有人证物证?”
傅临风回复:“有人证。”
雪若没有忍住,讥嘲道:“傅大人不会又找个冒名顶替之人来作证吧?”
傅临风眼眸幽暗,沉声道:“殿下放心,此人可证明上官逸在斥候营的种种罪行,绝对不会再弄错了。”
雪若压住心头怒火,屏息看他耍什么花招。
傅临风击掌三下,侍卫从殿外远远地领进一个人。
雪若蹙眉,这人穿着粗布长衫,身形和走路的姿势无端眼熟。
当看清楚他的样貌,她的心骤然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