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关山飞越影成双
左子衿掀开门帘, 房赟弯着腰,背着上官逸钻进了帐内。
上官逸被放在厚厚的地毯上,两人七手八脚替他拂去了身上的雪, 左子衿吩咐房赟在屋内多点几炉炭火, 再准备一盆热水。房赟答应着出去张罗。
见上官逸双目紧闭,面色发青, 已是奄奄一息。
“他...他不会已经死了吧....”房赟伸手没有探到他的鼻息,惊慌道。
“休得胡言!”左子衿一把拉开房赟,搭脉的手却控制不住抖了起来,他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片刻,他呼出一口气, 如释重负,“还有气, 再晚一点就救不了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将瓶中的药丸温水融化, 房赟忙支起上官逸的上身,左子衿以小勺细细地喂给他喝。
药水服下不久,上官逸眼皮动了动,微微喘气,左子衿面露喜色, 又替他施针护住心脉。
他让房赟取了热水进来, 以湿热帕子敷在上官逸冻僵的脚上, 来回敷了数次, 他的双足才慢慢从青紫麻木恢复了正常 。
帐外响起喧哗声, 原来房赟的手下与傅临风派来的军士吵了起来, 那几个军士说奉傅临风之命,要冲进来看管囚犯, 被拦在了营帐外。
“你出去看看,不要让他们进来打搅。”左子衿转头吩咐,他正在用帕子替上官逸擦拭脚上的水渍时,房赟答应着出去了。
回过头来,却见上官逸已睁开眼,恍惚地看着他。
目光移到了被左子衿握住的左脚上,上官逸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把脚缩了回来。
“别动!”左子衿制止了他,一边往他脚上擦药膏,一边欣慰道:“你这双脚算是保下来了。”
上官逸虚弱开口,声音黯哑,“为何....要救我?你就不怕被我连累?”
他已被定叛国之罪,两万昔日同袍无人敢声援,昔日爱人深恨于他,只有左子衿这个比陌生人熟悉一点的曾经死对头,甘冒大不韪来救他。
他有些想不明白。
左子衿持药膏的手微顿,瞟了他一眼,“大夫救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上官逸苦涩笑笑,“齐允轩不会放过我的....何必再费你的功夫相救?”
左子衿低头搅拌手中药膏,没有回头,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就算明日要死,以你的脾性,也是情愿堂堂正正站着受刑,而不是狼狈冻毙在风雪中吧....”
上官逸怔住,胸中有莫名的情绪翻涌起来,说不出是感慨,还是欣慰。
他竟然如此了解自己。
只是穷途末路,又有什么资格去选择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吸了口气,试图缓和一下气氛:“又让你看笑话了…我这样,你是不是有些解气?”
见他还有功夫开玩笑,左子衿红了眼,却笑了:“确实解气得很。”
昏暗的烛光下,上官逸憔悴得吓人,一开口嘴唇就裂出血来,眉眼间俱是倦意,有气无力道:“左先生,为何几次三番救我?之前...不是想杀我的吗?”
左子衿静静地凝望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勾了勾嘴角,平淡道:“只是觉得,你如果便宜死掉,日后少了个讨人厌的人,也太无趣了吧。”
他在心里说,你欠我的债还未偿还,怎么可以轻易去死?
这些年,是仇恨支撑着他活了下来,如果连仇恨都消失了,他不知道自己活下来还有什么意义。
他救上官逸,又何尝不是在救赎自己?
听了他的话,上官逸笑了笑,虚弱得仿佛一段枯枝,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上来。
左子衿拿出一粒药丸,递给他:“把这粒药服下,你身上的幻海迷情就能解了,你的武功就能恢复一二了。”
“幻海迷情?”上官逸擡眸,诧异地看着他。
左子衿脸上出现几分少见的惭色,“不好意思,雪若给你下的药....是我之前给她的,没想到...她真的用上了,是我之过。”
上官逸注视着手里的药丸,用指腹轻碾,“你没有错,雪若也应该这样做,是我骗了她,罪有应得。”
*
房赟掀帘进来时,雪若正焦躁地在帐内来回踱步,一见他进来,忙拉住他问去了哪里?
房赟便如实将跟着左子衿去闯三殿下的营帐,后又把上官逸解救下来的事情讲了一遍。
“师父?”雪若有些吃惊,她没有想到左子衿会为上官逸出头,来不及细想其中的原委,便打听上官逸的情形如何。
房赟看着她关切的样子,犹豫道:“他...不太好,感觉...好像快不行了。”
“什么?”雪若呼吸一窒,喃喃道:“王兄说只是罚他几个时辰而已,马上就会放他下来,怎么会...”
房赟摇头:“具体我也不知道,要问左先生才知。”
“殿下,您...还这么关心他吗?”
雪若咽了咽口水,偏过头去,干干道:“我...我怎么会关心一个罪人,他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关系?”
“殿下关心与不关心,的确没有什么区别了。”清朗的声音响起,门帘被掀开,左子衿一肩碎雪从门外进来。
“师父?”雪若僵在原地,心莫名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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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押着上官逸的营帐外被安排了重兵看守,帐内的桌上放着几碟小菜和一壶酒。
幽暗的烛火中,允轩手持酒杯,微笑道:“上官爱卿,本王特来送你一程。”
上官逸脚上虽戴着镣铐,仍从容端坐在椅子上,他擡眼看了看允轩,轻勾唇角道:“怎么,殿下是良心难安么?”
允轩低头叹了一口气,“本王也是身不由己,望你此去泉台,莫要怪罪本王才好。”
上官逸不禁微笑:“看来我高估了你的良知,需知成大事者,是不需要这个东西的。”
允轩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是我对不住你.....你死后,若我能成就大事,定为你平反昭雪,以大将军之礼厚葬于你。”
明日以上官逸之血来祭旗,也是他收服两军树立王威的绝好机会,所以他今日来见上官逸最后一面,与其说是让自己良心好过些,不如说是一场交易。
上官逸显然洞察了他的用心,凉薄嗤道:“人死如灯灭,一杯黄土掩了就是,虚名于我不值一钱。”
允轩沉默片刻,怔然道:“我会善待你在镇北军和骠骑营的旧部,举贤任能,做个明君。”
上官逸容颜苍白,墨眸沉静,半晌后,简短说了句:“好。”
便仰头将酒喝下。
“师父...你...你方才说什么?”雪若抖着嗓子问,身子一阵阵发虚:“允轩要将上官逸怎样...”
左子衿挑眉,冷冷望着她:“明日一早,三殿下将在阵前处斩上官逸,以他的血来祭旗!”
雪若愕然,只觉得兜头一盆冰水浇下,冻得五脏六腑瑟缩一团,她惊惧地看着他,摇头否定:“不可能,他答应我会放了上官逸的...”
这两天,她一直在与自己的心软做斗争,试图为自己去同情一个欺骗自己背叛国家的人找一个逻辑自洽的理由,然而,骤然听到上官逸要被处死的消息,所有的理性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她彻底慌了神。
左子衿冷笑:“以上官逸在军中的威望,换作你是三殿下,你会怎么做?”
“必将……除之以绝后患”雪若讷讷,骤然清醒,不由又急又恨,咬牙道:“他竟然骗我!”便要往外冲:“我找他理论去!”
左子衿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正色道:“我且问你,你真的认为上官逸是北魏太子安插在夏州的奸细吗?你真的认为他会把你和三殿下押回长乐邀功吗?你真的认为,他是这样的人吗?”
一句句质问振聋发聩,有大锤重重砸在心上,雪若怔怔望着他,艰难开口:“师父...你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些什么?”
“我以为你已经很了解他的为人了。”
左子衿冷笑,松开她的胳膊,目光黯淡下去:“其实我并不知内情,我只知道,上官逸他绝不可能与那北魏太子同流合污。而且,听说元裴自昨日大捷后,就被傅临风看押起来了,你不觉得其中有蹊跷吗?分明是元裴率领两军前来营救,他是上官逸的心腹爱将,又怎知这一切不是上官逸的谋划呢?”
雪若的脑子里好像被扔进了一把碎石子,两个太阳xue突突直跳,头又痛又迷糊。
却听左子衿又道:“没有时间考虑那么多了,殿下,现在能救他的只有你了。”
雪若带着房赟匆匆地离开了营帐,经过这番周折,左子衿才感到疲惫乏力,扶着椅子缓缓坐下。
他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xue,眼前浮现的全是上官逸苍白的脸。
“有你陪在她身边,我也就放心了。”上官逸幽幽道。
听到这话,他百味难辨,冷着喉咙道:“你什么意思?”
上官逸目光平静地望着他,释然微笑:“我猜,你对雪若不止师生之情吧…也许,这是你讨厌我的部分原因,对吗?”
左子衿脸色微红,恼怒道:“你胡说什么?”
上官逸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他想替他拍一拍,被上官逸擡手婉拒,他喘息道:“本想看破不点破的,现在点不点破也没什么所谓了。”
他的目光变得深远起来,嘱咐了一句,“我把她交给你了,替我...好好照顾她...”
左子衿抽回神思,蓦然睁开眼睛。
他在心中嗤笑,欠我那么多债还没跟你清算,还想再使唤我做事?门都没有!要照顾你自己照顾去。
边想边气愤地抹了抹眼角,寒风卷着细雪从军帐的缝隙吹了进来,帐内无人,他蜷下身子,抱住了自己膝盖,把头埋进棉袍的布料里。
这一刻,他感到了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寒冷和无力,只想有人能借一点温暖给他,让他有能力去拉住那个即将坠入深渊的人。
那个人身上,比他还要冷。
*
当日深夜,昭月公主的军帐突然失火,风送火势蔓延,点燃了附近数顶营帐。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大雪覆盖的荒野,士兵们手忙脚乱地开始救火。
军士救火的相反方向,换上了小兵服装的雪若带着房赟,摸黑走在阴影里。
她已将芸儿易容成自己样子,做出受惊吓的样子吸引众人注意,允轩和傅临风一定会去查看,芸儿会假装晕倒拖住他们。
上官逸的军帐外空无一人,守卫的士兵都不见踪影,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多想,雪若就掀帘进去了。
帐内没有点灯,她骤然进入眼前一片漆黑,脚底被不知何物绊了下,踉跄向前摔倒。房赟在后面看到,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
两人刚要直起身时,只见眼前寒光一闪,脖子上凉意袭来,一人肩膀上被架上一柄长剑。
黑暗中,她看见了对面蒙面黑衣人脸上面具反射的银光,不禁高兴道:“莫先生!”
没想到,莫轻寒也在此刻救上官逸了。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她看清楚帐内站着三名黑衣人,除了莫轻寒之外,另外两人看眉眼,身形应该是莫涵和莫德。
帐内的角落里躺着两名夏州士兵,像是被打晕了,
她的目光与停留在坐在不远处的上官逸身上,他坐在椅子上,脚边摊着一条被断成两截的铁链。
他也看到了她,眼中有些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两人都没有说话。
莫轻寒也认出了雪若和房赟,他并没有收回手中的剑,冷冷道:“公主殿下,你是来抓我们的?”
雪若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也是来救...他的。”她看了一眼上官逸,他脸色很不好,看上去体力不支。
莫轻寒收回手中的剑,哼了一声:“你不要假惺惺了,如果不是你给他下药,他会被你那个忘恩负义的哥抓住吗?”
莫涵见师父收剑,也把架在房赟脖子上的剑收了。
雪若哑口无言,涩然道:“我.....”
“我什么我!”莫轻寒悲愤不已,克制不住骂道:“你也不想想,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你这个恩将仇报的蠢货!”
雪若咬着唇,眼中噙着泪,由着他骂,并不分辩。
“闭嘴,轻寒。”黑暗中传来沉静的声音,上官逸扶着椅子站起来,冷声道:“你不可以这样说她。” 轻轻的一句话,却带着不容抗辩的威慑力。
莫轻寒低下头,不再言语,莫涵和莫德忙上前搀扶上官逸。
雪若忙上前道:“我们在后面的树林里准备了马,你们快骑马离开吧。”
莫轻寒还要揶揄几句,房赟忍不住插嘴:“殿下费了很多波折才偷偷过来营救,现在不是分辩的时候,赶紧离开是正经。”
莫轻寒听了忙指挥两个弟子在前面开路,他扶着上官逸起身,跟在后面。
“等下,”上官逸突然开口,喘息着问道:“是殿下放的火吗?”
雪若点头,“嗯,我放火引开他们。”
“糟了,”上官逸面色一沉,“以傅临风的多疑,一定会察觉其中蹊跷而赶过来的。”
话音未落,惨叫声猝然响起。众人循声看去,却见莫德直直地倒了下去,从脖子到前胸赫然出现一道喷血的伤口。
“莫德!”莫轻寒和莫涵齐声大叫,一时悲痛难忍,上官逸忙拉住要冲出去的两人,沉声道:“小心!”